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团兵|关于海


便签里没头没尾eruri短打两则


* 游记


在战后他决定离开那座岛,那时所有墙壁都已倒塌,新的秩序仿佛将从焦土下孕育重生。刚刚走出战争阴霾的少年少女迟疑着向他发出邀请,他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。属于调查兵团的时代已经过去,帕拉迪能让他留恋的东西少之又少,而值得他替那个人去看的风景又着实太多。


出发前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,独自撑着手杖到山的背面与那座石碑告别。天气很好,男人墓旁生着几簇三色堇。他用残缺的右手抚去那人名字上的尘土,低声说,我要走了。墓园一如既往静默,他直起身,风里带着青草的气息,一如他多年前第一次策马奔向壁外的旷野,目之所及是宽阔的天地与无垠的自由。


三色堇随风摇摆,似是告别。他带着少有的笑意说,我会带礼物给你。




把这东西当作礼物大概有些无稽,后来在旅行途中他不止一次这么想。毕竟那个厚重的牛皮纸本子是那个人送给他的,那枝生锈的钢笔也是那人的遗物。其实在世界战争开始之前,他已经在本子上记过几篇马莱见闻。起初只是随手一记,后来在“道路”中再次见到男人的身影,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可以把这个世界的样貌带给他,以可靠的文字,而非缥缈的记忆。男人喜欢读书,他曾在他的办公室书架上见到大量的史册、诗集与游记。“文字比记忆更长久可靠,虽然它们都具有很强的欺骗性,”那时金发军官握着他的手,教他控制字体的间架结构,“不要不耐烦,利维,你总会有想要记录的东西的,相信我。”


是了,男人在战场上死去后,他不止一次想,自己当年是该做些记录的,人的头脑太不可靠,不过数次回想,那些少有的温情时刻便被无限化放大、延长,直至成为记忆的主流,甚至盖过了那些硝烟与鲜血。


比如他早已忘却壁外调查时受的大伤小伤,却仍记得他们的第一个吻,他忘记了与贵族谈判时剑拔弩张的氛围,却记得王都里他们一起去的那家红茶店,他忘记了向玛丽亚巨壁行军时漫长而寒冷的夜晚,却记得自己单膝跪在男人面前,巨人的投石在他们身旁炸裂,而男人眼中写着伤感、释怀与难掩的爱意。“谢谢你,利维。”后来战火蔓延到整个世界,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回放了许多年。


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人老去的标志,但他确乎开始念旧了。


他觉得自己确乎该写下些什么。他不能只带着这些东西独自留在新世界,再像一个无法走出昔日阴影的懦夫回到他身边、回到那些老友身边。利维·阿克曼是一个勇敢而利落的人,他不会停止前进。


本子不是他的,钢笔不是他的,但流逝的时间是他的,广阔世界的风景是他的。在“道路”重逢之前,他有很多东西要记下来,他要在那片无边的极光下、无尽的沙漠中,把这段故事的后半讲给他听,也讲给他们听。




写游记之初他很苦恼。长久以来的军营生活让他的语言枯燥而生涩,甚至偶尔有些粗俗。“这里的星星大得像种马的眼睛,这里的雪白得像——他妈的,我写不下去了。”那是他某篇东亚行记的结尾,他猜想军官读到的时候会笑他没耐心,但他确实写不出什么精妙的比喻了。三十多年简洁朴素的生活习会限制人的文学创造力,诚然。


好在随着他走过的地标越来越多,他的表达也逐渐变得流畅了。


“我在某个南方国度,这里阳光很好,气候宜人,国土西部的原始森林里长着很多野生茶树,不过这里的植被普遍低矮,哪怕踩在最高的枝头上,你也够不到奇行种的后颈。”


写这段文字时他正在喝红茶,对面打闹的少年和少女不小心撞到了桌子,几滴深红的茶汤落在纸面上。他皱着眉抬起头,两个孩子自知理亏地耸起脖子,而他嗅了嗅染上红茶的纸张,最终简短地道,也好。


文字能表达的东西终究有限,再复杂的字句也无法传达出每个时刻鲜活的气息与原貌,但透过这滴污渍,那个人或许也能闻到这杯红茶的香味,想象出阳光落在地面的形状。


从那天开始,他开始尝试着在游记上画画了。他有一双能杀灭一切强敌、清除所有污渍、写出完美印刷体的手,尽管他的手指已经残缺,但对利维·阿克曼而言,没有什么不可能。


后来他甚至能画出一幅完整的素描,那是在北国的山麓,层林覆雪,湖映斜阳,窗外的景色浓缩在他笔下。同行的游人啧啧称奇,他合上纸页,嘴角扬起类似笑意的弧度。如果那个男人还在,他必定会明白这是利维少有的自满时刻,之前只有在他们谈判大获全胜时才会见到。


离开那片山林时,他的本子用完了,两个孩子找到文具商,帮他订入了更多的纸页。他开始喜欢记录,也开始期待自己把礼物送出去后男人的表情。重逢的日子大抵不远,他这样想着,又低头写下两行。


“或许我该去看海,我想你会喜欢那样的风景。”


“实话说我也很喜欢,海让我想起你的眼睛。”


就像两个孩子说的那样,生活中的他变得有些柔和了,文字后的他也变得坦诚了。




他在世间走,起初执着手杖,后来坐上轮椅,他的游记越来越厚,字迹从清晰有力的印刷体逐渐变得歪斜飘忽,他越来越难把握写字的力度,锈迹斑斑的笔尖有时会把纸张戳破,留下一片深色的墨迹,不过那个从来不整理办公桌、总是打翻墨水瓶的男人大概并不会介意这一点。唯一有些令他头疼的是逐渐衰退的视力。或许那一只眼睛的工作是有些超负荷了,他想,不然自己还能代他看一看罗卡角是什么样子。


据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,陆止于此、海始于斯,前行后又是一片广袤而未知的前途,那大概很适合作为游记的最后一页,作为他对这个残酷而美丽的世界最后的告别,也作为他回到那人身边的启程站。




他彻底失去了视力,在他到达罗卡角的那一天。


那是大陆的最西端,凉风卷着海水拍击石崖,海鸟盘旋在头顶,时而发出尖利的啸叫。“太阳快落山了。”推着轮椅的中年夫妇说。从他们启程到现在已过去许多年,曾经的少年少女已结成夫妻、为人父母,只有他仍与当年别无二致,一个人坐在轮椅上,肩背挺拔,神情淡然。“这里的海是蓝色的吗?”他问。“不,阿克曼先生,可能更接近灰色,或者说是灰蓝色。”法尔科轻柔地回答。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,尾音渺远。


他试着仰起头,让风的气味涌进鼻腔。夕照的热度很清浅,夜晚快要来临了。他眼神空荡地望向远方,无端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看海,那是一片让他心脏抽痛的蔚蓝。几个年轻小鬼笑闹着去尝那清澈的水,他背过身,将沾湿的指尖触上味蕾,出乎意料尝到一片苦咸。


他无声地攥紧领结,一时竟错觉尝到了那人从未落过的泪。


第一面的印象过于深刻,以至他这一生爱海,惧怕海,却也想最终融进海,以至于在时间的终点来临前,他匆忙地赶到这里,想要与那无边无际的咸水湖再见一面。


“我没办法写字了,埃尔文,”他喃喃着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,“不过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,这里的景色我可以当面讲给你听。”


他抱着那本游记,肩膀缓慢地放松下去。


“因为很快,所以我不会忘记。”


“当然……还有一些没写在游记里的东西。”他垂下头,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。


“我也是要当面说的,我们还有好多时间,可以说很久很久。”




他最终把自己留在了这个世界的尽头。




世界的尽头是海,海的尽头是道路,道路是无边的沙漠,天空是极光勾勒的穹顶,他想念的身影就站在第一座沙丘旁,沉默地等待着。男人张开只剩一边的手臂,微笑地看向他。他抱着那本厚厚的游记,向前奔跑,轻盈如风。


“我猜你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。”


“是啊。”他说。


他拥他入怀,男人的怀抱坚实温暖,一如当年他们共度的那些长夜,那时他们分享着红茶与烈酒,在昏暗的灯光下幻想巨人消失后的世界,那时罪恶的谜底尚未揭开、离别的时刻还很遥远。那时他们在混沌中前行,是最亲近的爱人、最默契的战友。


“没事,我会听你慢慢说。”男人接过那本厚厚的游记,拉起他的手,他们又一次并肩,在漫长的道路里一同前行。


他们已分离太久,但这一次,他们终将走向永恒。






*Mais sur les rives de la Seine je rêve toujours de pleine mer/但在塞纳河畔,我总是梦到海


他生活在那座光明之城里,梦中却总有一片灰蓝的大海,他赤脚站在礁石上,迎面吹来潮湿微咸的风,海鸟白色的翅膀掠过天际,会有某个人坐在他身后望向他无声地微笑。也有惊涛骇浪的时候,闪电撕裂天空,暴雨溅起黑色的水沫,漩涡是海翻涌的血。他浑身湿透,却仿佛再也无所畏惧,那个人揽着他的肩,他们在风雨中伫立着。海是他们约定的归宿,是命运尽头灵与肉栖息的家园。


同样的梦从幼时延续到青年时代,他终于决心离开不属于他的城,带着很少的行李踏上寻找海的旅途。他走遍了南部的海岸线,那是一些灿烂的海,那里有清澈的水、金色的细沙与欢笑的游人,却并非他梦中的地点。几个月匆匆过去,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旅馆柜台上的一张明信片吸引了他的目光——破旧的灯塔,油漆斑驳的航船,嵌着贝壳的黑色礁石,还有那片灰蓝的海。“您知道这是哪里吗?”他急切地询问店主。面上布满伤痕的老水手呵呵地笑了,一只黝黑变形的手在地图上指了指,西北方,布列塔尼。听到这个名字,他仿佛感到灵魂的震颤。他用一杯上好的烈酒道谢,等不及告别,便匆匆坐上了前往北方的火车。


穿过丘陵与平原,眼前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。夕阳西下时,他终于见到了他梦中的那片海,以及那道始终模糊不清的身影。那是个胡须冒茬、衣着宽松的男人,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垂着,海风将他的金发吹得散乱。男人面对着波涛与夕阳,松松叼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。一幅堪称温馨的构图,他脑中却一瞬掠过许多算不上美好的画面。硝烟,战火,刀枪与鲜血,分离与誓言,号叫着的巨人轰然倒地,而他握紧军刀柄,对着一具白骨流下一滴泪……他眨眨眼,眼前又只剩下大海与男人的身影,方才的场景如幻境般消散,他却莫名觉得,那些故事或许真的曾在过往的岁月中发生。


他是个有洁癖的人,对这样流浪汉一般的男人他总会敬而远之,但这次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。他踩着粗糙的礁石无声地走上前,在男人身边停步。男人侧过头看他,金发金眉,眼眸深邃。他们沉默着对视许久,直到海风裹挟着夜的气息吹向面颊。那个男人忽而笑了。


“我们曾经见过。”


男人如是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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